□ 查建中
阳历八月,火星西下。在北方气候已经转凉,而位于长江中游的洞庭湖中却是一年中最酷热的季节。悠悠的南风带来大量湿漉漉的水气,放大了酷热的威力。在这种湿热里,每一个人都逃无可逃。尽管坐在舵舱里不动,依然感觉到全身粘巴巴的。
到吃早饭时,师傅已经把整个船身彻底抹洗了一遍。他可不是如惯常那样用拖把拖洗,而是用手抹布细细地清洗了每一块船板。连那些边边角角甚至每一条油灰缝都擦拭得干干净净。他蹲在甲板上劳作,不像是洗船板,倒像是在擦拭他的那只纯铜的水烟壶样,专注如佛前的信徒。他的那只没事就捧在手上的水烟壶应该很有些年头了,岁月的痕迹挡不住手掌的抚摩,铮明瓦亮里不知隐藏着什么样的故事。师傅抽烟时习惯左手持烟壶,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夹一根燃着的纸媒。他用三根手指从吊在烟壶下面的烟丝袋里掏出一撮烟丝,捏呀捏呀慢慢揉成一团,然后按进烟嘴里。右手一翻把燃着的纸媒凑近嘴边“噗”地吹一口气,纸媒就燃起了火苗。火苗凑近烟嘴就有“咕噜咕噜”的声音响起,那一口烟通过嘴唇、口腔、气管进入肺部,在里面悠悠荡荡千回百转,再从鼻孔中冉冉飘出。师傅双眼微眯,把一袋烟抽出了人生的至高境界。抽水烟是个技术活,比如那根纸媒,我怎么“噗”也燃不出火苗。我曾试着抽了一次水烟,结果烟没抽到却吸了一口烟屎水。那滋味至今想起还难受。
一顿早饭吃得没滋没味。看着师傅擦得油光发亮的船体,我知道自己最害怕的那件事必须要做了。
太阳越升越高,白白的阳光倾泻在甲板上,似乎要把那些木板烤熟。我和师傅就是要在这阳光下给那些船板涂抹上桐油。师傅从船舱里提出两只油桶。“锈油!”我惊讶地问道。锈油是桐油的升级版,比桐油更粘稠,涂在木器上比桐油更光亮。但是在涂抹时需要用更大的力气才能把这种油均匀地抹在木器的表面。干过这种活的人都知道,油桐油时不但要均匀,油层也要越薄越好。否则容易起皱起泡。因为粘稠度高,油锈油要比油桐油多花一倍的力气还不止。看我苦着一张脸,师傅拿出一条毛巾搭到我的脖子上说:“待会儿要及时擦干汗,汗水滴到船板上会影响油面的光亮。”
走向船头时,我有一种行将就义的无奈。真想高呼一声口号为自己造造势,看师傅如闲庭信步般走在阳光里。不由轻叹一声:“还是算了吧。”从舵舱走到船头,我脚下的胶鞋已经开始传来滚烫的感觉。从油桶里捞出油抹布使劲拧干再拧干,平铺到船板上用双手摁住用劲擦拭,船板在太阳下慢慢地映射出润润的光泽。这光泽反射出炽热的光线照在身上,头顶是更炽热的光线。上下夹攻,我感觉自己成了烤炉里的一块红薯,正在慢慢地分解熟化。浑身的汗不是从皮肤里渗出来,是喷出来的,好像在这一刻要把一个人这辈子的汗通通流干。据说流动的风可带走人体散发出来的热量,但是这该死的南风似乎早就和酷热串通一气,带来的是一阵高过一阵的热量。这哪里是散热,明明是聚热!我不停地拭汗,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诅咒这热、这风、这该死的工作、这不公的命运。拭不尽的汗滴落在刚油过的船板上也懒得去管了。起皱,不光关我什么事?“去他娘的,老子不干了。”刚想撂摊子,这时师傅在那边对我说:“你去舵舱里喝点水,记得在水里再加点盐。”我如蒙大赦的站起身,向着舵舱逃去。
师娘递过一大缸子凉白开,我接过来一口气灌下去。水里有淡淡的咸味,这是专门为我准备的。我知道师傅从来不喝白开水,他喝茶。“烟酒茶”是师傅用来佐以人生的三大至宝。师娘说,断了这三样等于断了师傅的半条命。我上船快一年啦,对这俩口子有了更多的了解。我不知道相貌堂堂一表的师傅为什么娶了个其貌不扬的堂客,但我知道这世上最了解最疼爱师傅的人就是师娘。
师娘曾经悄悄地给我看过一张她珍藏的照片。照片中的那个年轻人站在一个硕大的广场前,广场后面哥特式建筑群的上空一片湛蓝如洗,在朵朵白云的衬托下显得深遂辽阔。年轻人西装革履傲然挺立,目光中透露出自信和不羁。而我现在看着蹲在甲板上抹锈油的师傅,身穿一件白色家机布缝制的对襟马甲,下穿大裤衩,一双赤脚踩在滚烫的甲板上。全身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夸张的古铜色,手臂上隐藏在皮肤下的血管随着他用力的动作不断地凸起再隐去。而他那张布满皱褶的脸则像师娘晒在舱顶上的桔子皮一样惨不忍睹,我猜想那些皱褶里应该挤满了无数人间的悲欢离合。尽管亲眼看过那张照片,我依然无法把眼前的人和照片中的那个身影重合起来。
我叹了口气,使劲的甩了甩双手,似乎要把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到湖水中。我无法心安理得地躲在荫凉中任凭师傅一个人在烈日下忙活,再一次走向灼热的甲板。油抹布一次次地伸向油桶,醮油、拧干、铺开、擦拭,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套动作。在热浪的围困中,在汗水的冲刷下,人的思维已经近乎麻木。动作成为下意识的机械行为,时光也好像长得漫无边际。我渐渐开始烦躁,负面情绪像毒蛇一样开始吞噬我的耐心。对师傅的怨恨也开始滋长。我们为什么要顶着暴晒在这里折磨自己?要知道大队领导并没有硬性规定每艘木驳船在多长的时间里要给船体抹几遍桐油。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们这艘船在大队所有的木驳船中是保养最好、油色最亮的。难道师傅有受虐癖,还连带着把别人也折磨一番?
师傅有一双儿女,都在岸上的子弟学校寄宿。船舶常年航运在外,偶尔回港时,那俩个小家伙必然会准时出现在船上。女孩儿像娘,沉稳内敛。男孩儿像爷,性格更跳脱些。一家人难得团聚在一起,师娘自然要做几道菜给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们补一补。菜上桌,饭盛好。俩孩子眼巴巴地盯着香气四溢的饭菜不敢下筷子。必须等着师傅夹了第一筷子菜,孩子们才敢开始放开手脚大快朵颐。我参加过一次这样的家宴,后来无论师娘怎么客气我也不肯参加了。实在受不得那一憋。
在师傅俩口子住的舵舱里,永远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切都是那样的有条不紊。每一件物品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连那个只能勉强挤下一个人的小厨房里面的锅碗瓢盆都是各守其位,各尽其职。走进这座舱室,仿佛突然走近一个规整得有些刻板的长者,让人情不自禁地有些拘谨和严肃起来。
船上除了装载卸载进出港口还有那该死的油桐油之外,其实空闲的时间还是蛮多的。特别是航行时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我们这些没有动力的木驳船被拖轮拖拽着或是顶推着,根本没有什么活可干。这时候师傅就会戴上那顶全大队独一无二的无檐帽,一袋烟一壶茶,独自一人坐在舱里下象棋。奇怪的是他从来不和别人下,也没有人来找他下棋。师娘说他是在打谱。同船组的二爹当面臭他,“打什么谱,一个臭棋篓子还想装样子摆谱。”师傅也不生气,一个人面对棋盘津津有味,自得其乐。
煎熬中,油锈油的工作终于接近尾声。我站起身看着整洁发亮的甲板,长吁了一口气。发现自己大概只完成了整个工作量的百分之三十,剩下的全是师傅干的。整整三个多小时他连身都没起一下,而我是喝水、小解折腾了好几次,无非是躲乖懒。到底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尴尬地嘟囔一句,狗日的天气太热了。师傅一笑,指着新油过的甲板说道:“阳光正好!”